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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前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13

分手前

[斯洛伐克]巴拉

严蓓雯 译

  米莎发现公寓里有什么东西。

  是在客厅一角的电视机背后。但晚上,她给几天前出差的亚诺打电话,没提这件事。为什么要让他担心呢?他在亚洲大都市里,有别的事要操心。也许没有?疑心开始咬啮她:有一晚,她梦到丈夫在卡拉OK酒吧里,要跟贱货来一腿;尽管在那些场合,“贱货”会有别致的、更潮的称呼——米莎想不起来那个确切的词——她很肯定,他们都是贱货,干着下贱的勾当。

  打完这个例行公事的电话,她在厨房一直坐到深夜,冰箱上的一盏小灯,照亮了她的手和手指,长长的影子,沿着地板和对面的墙壁爬行,米莎想,那么多人里,为什么这事情要发生在她身上?真的,不仅发生在她身上,也发生在亚诺身上——不过亚诺一无所知。或许他知道?他躺在什么酒店的床上,隐隐有点头绪?他在摩天大楼的20层或30层谈判,模模糊糊知道?

  米莎长大的家庭,电视机背后从来没什么东西。她的父母从来没对她提过这样的可能,尽管他们喜欢当她面讨论邻居或同事的丑事。但也许,在他们的卧室里,他们也有这东西。他们从不许女儿进他们卧室。可不可能在他们卧室?他们出门度假时是不是带上了?他们经常出门,留下女儿和奶奶在乡下。

  她走到玄关,给朋友打电话,她觉得需要跟人聊聊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交谈中她答了几句,感到困惑:

  ——你是说,我得去看精神科医生?

  ——当然。你得去。要都是你凭空想出来的呢?

  ——你的意思是……幻觉?你觉得我出现了幻觉?

  ——但如果它根本不在那里呢?听你说的,它几乎跟衣柜一般儿大了……那么大的东西,电视机后面放得下吗?

  ——索娜,相信我,它在那里!

  ——我怀疑。听着,你认识蒙蒂医生……

  ——长胡子的那个?

  ——不是,去爱尔兰酒吧的那个。

  ——他坐在哪?

  ——就坐在后面,环绕音箱下面。

  ——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你认识另一个,什么名字来着……帮我一起想想……

  ——你是说拉蒂医生?

  ——就是他。

  ——但他不是精神科医生,他是心理医生。

  ——没问题,没问题,就初期而言,心理医生也许管用……

  ——你什么意思,初期?它真的跟衣柜一样大,你管这个叫初期?

  ——我早跟你说了,它不可能和衣柜一样大。冷静。我肯定它小得多。

  ——那你觉得它有多大?

  ——让我们达成一致,最多火柴盒那么大。绝对一丁点儿。

  ——听着……你过来看一下怎么样?

  ——不可能,我来不了。

  ——为什么?过来吧!求求你!帮帮我。

  ——怎么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这里也有点棘手。

  ——我不明白。

  ——……

  ——什么事?你能说说吗?

  ——唔。

  ——我要你帮我个忙,你就突然说不出话了。小声说都不行吗?

  ——我可以说轻点儿。不过我该小声说啥?你最好再过去看看……

  ——我已经看了它一整天了。实际上……不是一直看着,我现在看着窗外呢……而且……在美发店门旁边……你知道我说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门旁边。那里有什么?

  ——那里……

  ——说呀,有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不明白吗?它不在那里。它只在这里,在电视机后面。如果都是我想出来的,我为什么不想它在外面呢?我告诉你为什么:就因为它不在外面,只在这里。你在撒谎。

  ——我怎么撒谎了?

  ——你说你只能小声说话。这会儿,你对美发厅门边有什么那么好奇,都开始嚷嚷了。还真好奇呀。你觉得那么有意思,是因为你自己也去那家美发厅。看来,你唯一愿意听我讲,不怪我疯了,就是事情跟你有关的时候咯?

  电话挂断了,那一声心里很不舒服。

  米莎在餐桌边坐下,拿起一面镜子,打量自己苍白面孔上的苍白肌肤。它在厨房的夜晚熠熠发亮。眼睛,鼻子,嘴巴,嘴角。沉思中,米莎又继续查看自己的肩膀、胸部、双腿。从每样整体来说,几乎很难跟别的这样的整体区分开来。或许只在有些时候,亏得有衣服,可以把它们扔在一边,浑身赤裸,露出特定的整体。浑身赤裸?是的:看看你自己是谁!站在镜子跟前,从外部看清自己,深入地看!让内部跟上。跟上内部!

  米莎站起身,又坐了下来。

  她又直挺挺地坐在厨房里。

  几天后,亚诺回来了,包往门厅一放,脱下鞋,进了浴室,冲了个澡,然后,用一大块厚厚的浴巾擦干全身,进了客厅。她站在门边等他。脑子里想的贱货和卡拉OK。也想着自己,自己的角色。她现在是该飘到天上,梦眼迷离,快乐幸福?或者该让镇静剂、冥想或心理医生来包办一切?她后退一步,让亚诺过去。他在扶手椅里一屁股坐下,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闪烁的蓝光从黑暗中勾勒出物体的形状。

  就在那时,亚诺看见了。

  它慢慢地、阴险地势不可挡地移动着。亚诺一言不发。他的脸像撑开的面具,包在骨头架上。直到他老婆冲他歇斯底里地嘟囔,他才有所反应,说,在他看来,这让客厅比老早更舒服了,他用这话遮遮掩掩,就好像它是一幅珍贵的藏毯。米莎逃出街区,给索娜打手机。她气喘吁吁:

  ——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它在你那里也出现了!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法说话!它在盯着你!它在听你说话!它在长大!

  ——……

  ——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我告诉过你了,我没法说话。

  ——好吧,那小声说。

  ——是的,它在我这里也出现了。但那是好久以前了。现在它不长了,不过,我得承认,它也没变小。我们已经习惯了。随它去了。听着,我知道你的感觉。碰到新情况,一开始很难忍受……但真的是新情况吗?好吧,我知道你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你从来没想过……要看到这个样子的它。什么女人会等着看到这样的东西啊?我希望这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不会发生在你和亚诺身上。上次你打电话来,我以为你可能有点夸大其词了。因为,在我们这里,它长得没那么快!皮托和我在一起六年了,我们才第一次看见!但时代变了,生活变快了……我知道我可能词不达意,但事实是,世界变快了,所以你和亚诺……尽管你们在一起只有两年——是两年吧,是吗?还是三年?不管怎么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发生得更快了。哦亲爱的,我想我落在时间后面了。

  ——索娜,我爱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但为什么你非得瞒着我这个秘密?

  ——我说了:我希望它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你爹妈怎么样?在家里,你长大的家里……他们也有问题吗?你懂我的意思。

  ——当然。我们这地儿每家都有。我记得克罗帕奇一家,他们为此不得不搬家:它简直就是直接把他们从公寓里挤出去了。有天早上,它伸进了门厅。你能想象情况有多脆弱吗?确实存在着社会主义,而你公寓门口杵着什么东西?你和孩子不得不睡在外面台阶上?我爹妈收留了他们的孩子几天,他们待在我的房间里,但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整天在哭。顺便说一句,它最终变成克罗帕奇一家的好事了:它到处跟着他们;末了他们住到布拉格斯蒙契夫的工人宿舍,但有天晚上,它胀开了,整栋屋子炸裂了,吵醒了半座城市,这丑闻让他们采取了激进步骤:移民。如今他们在西方过着美妙的生活,她在意大利,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他在瑞士的什么地方。一过边境他们就分手了。你明白吗?这事关生死。但事实上,这样的情况,总是事关生死。

  ——但为什么妈妈从来没有哪怕暗示过一点点?

  ——女人就这样:虽然我们看得见——事实上从一开始就看得见——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会怎样不可避免地结束,我们还是希望……还是犯着同样的错误。我们就是不会吸取教训。典型的这样子。哪怕看见我们父母落了个什么结局,也没有阻止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我们和我们孩子身上。时间一到,我们从最开始就赶着他们对他们的孩子做同样的事情。像什么强迫症,你没感觉到吗?

  ——索娜!我想我要发疯了!

  ——正是。你要发疯了,但没人注意到你疯了。这是集体疯狂。你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每个人都疯了,你又怎么诊断疯狂呢?

  米莎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几个星期,她在公寓里闷闷不乐。

  她可以看见它从电视机后紧盯着她。甚至,不是从电视机后面,而是从电视机下面,这会儿,它又浮在电视机上面,就像泳池气垫上的度假游客,来回摇晃。

  米莎站在阳台上。

  米莎靠在火炉边。

  米莎甚至梦到在真正的、纯粹的乡间漫步。

  不管她碰巧在哪里,她都在想她和亚诺真正希望从对方身上获得的究竟是什么。不管她在哪,她还想她怎么能进壁橱,她结婚前,她就把大箱子放在那里面,因为,如今它已经占据了整个房间,挡住了壁橱的路。情况特别糟时,在第十三和第十四根烟之间,在从阳台往下充满渴望地看着街道,和看着对面高楼、看着那些跟她自己相仿的牢房般窗户之间,在平静的放弃和安详的恐怖之间,除了那些更重要、更基本的事物,米莎想,你还需要一个伴侣,替你扣上项链的搭扣,而你需要一条项链,来找到一个伴侣。

  朱莉娅·舍伍德译自斯洛伐克语

  【译者简介】朱莉娅·舍伍德(Julia Sherwood)在前捷克斯洛伐克的伯拉第斯拉瓦出生长大。她在科隆、慕尼黑和伦敦的大学学习英语、斯拉夫语言和文学,然后定居伦敦。2008年,她移居美国,成为自由译者,翻译斯洛伐克、捷克、波兰和俄语作品。她的文学翻译包括丹妮拉·卡皮纳洛娃(Daniela Kapitánová)的《萨姆科·塔莱的墓地书》(Samko Tále’s Cemetery Book,译自斯洛伐克语,2011年出版),以及彼得拉·普罗哈兹科娃(Petra Procházková)的《弗莱什塔》(Freshta,译自捷克语,2012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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