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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沙洲冷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12

寂寞沙洲冷

曹明霞

  一

  她早上出门的时候,警觉着后背上两只黑豆般的眼睛,不出意外,她一定会在她等电梯的时候,慢慢爬上来。她住的是“L”形走廊,她家在“L”最底端,一号门。她每天无论出还是进,都要经过“L”的拐弯处,也就是二号女人家。二号门是小户型,不通风,黑豆女人的丈夫在门上抠了个电视屏大的方洞,用来通风,也兼女人瞭望的窗口——外面看里面是暗的,里面望外面却洞若观火。她常常趴在猫眼上,看她出门进门,上班下班。

  好像没等来那两只“黑豆儿”,她一阵轻松。电梯来了,进,用钥匙杵一层的摁键。地面汪着一摊黄液,多亏戴了口罩,饶是这样,鼻腔也丝缕涌进了臊味。她使劲屏住呼吸,一直坚持到出来。

  “这么凿(早)哇,省板儿曲(上班去)哩?”——黑豆女人原来在这里。这么早就出来乘凉了,不用工作的人真是幸福啊。刘云心里感叹,嘴上虚应着,你早。时间并不早了,九点多,她这样的上班客,在单位已算散漫破落户了。“逮扣找不显捂的哼?(戴口罩不嫌捂得慌?)”——黑豆女人很愿意说话,这是她们农村女人的习惯,不管对方热不热情,见面打个招呼,哪能像不认识一样呢,邻里邻居的。

  她回答不了怕不怕捂的问题,还是虚应着,浅笑,点一点头,鹤一样的长腿嗖嗖就蹈过去了,像是上班多着急的样子。她在心里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她们说话为什么那么不好懂,原来,她们的每一个字儿,都不在板儿上。每一个音不落在应有的位置,便是难懂的方言,叽里呱啦外语一样。

  快走,奔车库,口罩上的眼睛冷若冰霜,甚至,还有几分趾高气扬。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天活得像老鼠。和黑豆女人比,她有工作,她没工作;她有工资,她月无收入;她甚至有时还人五人六地坐一坐主席台,而她,只是天天蹲在家里的农村妇女。一个小区,她们像两个国度的人。不说普通话的,是城中村本地居民;说普通话的,基本是外来户,上班族。待她走远了,可以听到后面叽里呱啦的声儿渐弱,她知道,她们在嘲笑她,笑她们这些城里人,这个时候了,上什么班呢?都九点多了,嘻。

  刘云读过鲁迅的书,“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她当然知道黑豆女人既不怕她,也不会想害她。只是,有一点小瞧,小瞧她们这些城里的女人:别看你每天周周正正的,到底咋样,我知道!

  二

  蹬蹬蹬,上到四楼,没有电梯,老群艺馆,就是这样一座破庙。刘云尽量放轻着脚步,也尽量让气息喘匀。她的办公室,像她的家门一样,也是在走廊的尽头,她差不多每天,要路过所有人的办公室,包括厕所。马丽的屋里,照样嘎嘎呱呱,传出比鸭鹅还响亮的笑声,这表明她们很开心,敢于这样放肆地笑,也证明了她们的工作顺畅,主人翁与领导关系和睦。每天,她们基本是以单位为家的,家里怎样,这里就怎样,基本不用拘礼。刘云曾跟女友武红说:一个文化单位的人,天天的,就像街道大妈!假积极,表演着干,这样艺术迟早要完蛋!

  像街道大妈就对啦!武红说。完蛋,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你又不是领导。

  不过,天塌大家死,倒闭了,你正可以自由,你不是就盼着那一天嘛。武红又说。

  武红曾是她的同事,群艺馆的专业舞蹈老师。年轻时就勇于探索,不喜欢这种混着来的单位,于是停职,下海,创办了自己的幼儿才艺学校。如今,虽然不大富,却得大自在。二十年的日月,优哉游哉,饭碗也有,个人的爱好也得享受。刘云每每叹息,自己鼠目寸光啊,舍不得铁碗——笼鸡有食,汤锅也烫人啊。

  吴馆长的门半开着,瘦高的牛青青正双手捧递着什么,吴馆长隔了桌子伸手接。刘云突然恶作剧,一步跨进去——她要看看今天牛青青又在“孝敬”什么——青青和她一个办公室,算同龄。当年同时来的单位,同样的工作量,现在,青青是著名专家,省管人才,刘云还副高都不是。青青现在正努力攻坚艺考中心主任的位置,如果成功,刚盖的那栋小楼,就是她的天下。到时候,所有的考生,所有考生的家长,都是她的菜。

  听到声音,青青和吴馆长同时怒目回视,青青歪着小脖,大鹅一样。吴馆长的脸上除了怒,还有奇,他奇怪她胆子怎么这么大,不经同意就进来了。刘云也没有解释,她直直地看着青青的手,上面空空。对面的吴馆长两手插兜,正在谈工作一样。中间隔着的紫檀大桌子,上面摞着很多书,书垛形成了巷道。刘云很想伸脖探望,就像黑豆女人早晨查看她一样,伸了两伸,什么都没看见,却听得微弱的当啷声响——那应该是薄塑片,和抽屉的木头接触的声音。

  你有事吗?吴馆长威严地问。

  啊,我找她。刘云一指牛青青,转身走了。

  吴馆长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全馆一百多号人,他最痛恨的就是眼前这个鬼魅一样的刘云,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人家马丽、牛青青,不管胖瘦美丑,都是肉做的,有人味,更有下属的样子。而她,天天寡着一张脸,上班下班,像哑巴。偶尔眼睛看向你,目光空空洞洞,又似有无尽曲折,看得你骨头缝儿都冒凉风。不怪她评不上职称,不怪她群众关系不好,不怪她没有男人。这样的女人,活着都多余!

  刘云转身走了,牛青青也没有多待,话说了,事办了,剩下的,就交给领导了。这方面,她有经验。她丈夫就是某单位的头头,在她家,也经常出现这种场面,接待丈夫的下属。刘云不懂规矩,不怪她倒霉!

  青青走后,吴馆长也在思忖:刘云都这个年纪了,还不懂上下尊卑,生活惩罚她,是她必交的学费!

  小吴馆长,很年轻,刚刚四十岁,就官拜了正处。本来心情是不错的,志向也远大,可上级部门把他派到这样的单位,他是懊恼的。每天看那些妇女扭扭搭搭,散散漫漫,嗑瓜子,吃零食,他打心眼儿里厌烦!还群众文化呢,就是养一帮闲婆子!小吴是从大机关下来的,做过人事干部,在对付人上,他有一套,管他是老辣的爷们儿还是难缠的女人,他都能对症下药。要开展工作,先得把人治服治老实了,他狠狠地整治了几个月,见奇效。从前,群艺馆不坐班;现在,天天满员。从前,大家不请示不汇报;现在,他的办公室每天关不上门。从前那些女人扭扭搭搭;现在,都规规矩矩。就连评职称的规则,也重新打破——还想按时间的顺序耗,人人有份,做梦吧!吴馆长从切实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入手,一刀一锤,一锯一斧,没用上半年,新面貌出现了,走廊上天天候着两排,等待接见,等待谈话,青青今天早早地来,排在了第一号,由此可见她在这方面的经验。

  青青坐下,问对面的刘云:你找我有事?

  刘云拿起公共水壶,准备去打水。她说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在干什么。

  这样的实话,让青青突然没了话。她懒得看她,心想没有正常家庭的女人,就是这么古怪。她摁开了自己的电脑,准备材料。“四四四”人才,前几天吴馆长通知让她报,只有一个指标,报谁是谁。她今早也算知恩图报。

  刘云打回水,烧开,给自己倒了一杯,看青青的杯子空着,也给她倒上。青青说了句谢谢,态度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刘云坐下来,桌上的电脑是坏的,报修几次,办公室人都不理她。吴馆长看不上的人,大家自然也知道该用什么脸色。电脑不能用,她来上班,基本是坐着,看看闲书,玩一会儿手机。

  今天,她没有多少心思看书。早上黑豆女人的眼神,昨晚老苏的夜半摔门,都让她心情不好。家庭不正常,这是很多人背后给她的定语。一个人生活,就叫不正常吗?她时常这样问自己,问苍天。

  刘云喜欢艺术,那时她还在棉纺厂,两只手比梭子都快,上面接线头儿,下面两只脚芭蕾一样踮起脚尖,爱唱歌,会跳舞,还会编快板书。进群艺馆后,十几年光阴,相声评书快板书,就像被汽车淘汰的马车一样,没人需要了。现在的群艺馆,就是一个有些权力也算有钱的行政单位,群艺馆的同事,似也被岁月掉了包,都没什么专长,也没什么本事,马丽连五线谱都不认识,却当着音乐学科的带头人。青青呢,她现在是刘云的上级,又是领导又是专家的。刘云不拿她当上级,心里称她街道大妈。她也不算小吴馆长的下级,准确地说是贴身老妈子。

  群众艺术弄成了这样,都是你们这些马屁精搞的!刘云瞄了青青一眼,心想,天天溜须,多累啊。这么难干的事,你们怎么还越干越有瘾呢?青青知道刘云的心思,她根本不屑理她,一心一意地整理材料。人生的一个又一个阶梯,这个连家都没有的女人,怎能懂!

  刘云是个被艺术弄傻了的女人,她确实没有丈夫,苏老师兼着她的丈夫、老师、男友。他们认识的时候,苏老师有儿子,有妻子。时间流过十个年头,苏老师的儿子长大了。再十年,苏老师的妻子过世了。又十年,他们亦师亦友,亦友亦夫……昨晚,老苏半夜从她家里走掉,黑豆女人应该伏在门镜上看了很久。农村女人朴实,她曾经当着面问过她:褶葛纵来底打葛,是腻甚么忍哪?(这个总来的大哥,是你什么人呢?)

  那时,刘云刚搬来这个小区,城中村,谁也不认识,精神上格外轻松。面对新邻居,她根本不在乎,大胆提问,她就大胆回答:是男人!觉得有些简约了,又补充了一句:他还有个家。

  他,还有一个老婆?黑豆女人更惊诧了。

  不是,他爸他妈家,他们都老了,需要他照顾,他有时住那边。刘云说。

  黑豆女人相信了,可是慢慢地,她又感觉出了什么,悟到了什么,因为老苏来这里,并不规律,有时三个月一次,有时,半年没影。哪有这样的男人呀!城里女人花样真多,可是再花样,也没这样的。

  昨晚,刘云把黑豆对她的质疑、不解,甚至嘲笑,都转化成怒气,撒给了苏老师。苏老师这两年长了脾气,因为他已经是苏副校长了。刘云的火力有点猛,苏副校长可不受这个,他云淡风轻地站起身,轻蔑地看了她几眼,当时都快十二点了,苏老师穿起轻薄衫衣,飘逸离去。

  走廊里,又传来更响亮的笑声。她们为什么天天这么高兴呢?在笑什么呢?我怎么就笑不出来?“艺术工作者干成了街道大妈”——她这样的话不但传进了牛青青的耳朵,也伤了马丽的心。吴馆长对她的制裁,是不给她评职称,不让她涨工资。晒着她,晾着她,还必须天天来!整治人,吴馆长知道从哪里走刀。

  三

  他之毒药,我之甘饴。刘云并不怕闲着的状态,相反,她还略略喜欢。她觉得马丽牛青青她们才不容易呢。每天,要换着样地跟这个小八后逗咳嗽,那个活儿轻吗?不轻!没话,找话;没乐儿,逗乐。估计侍候儿子也没这么累!在家里,她们也这样对待丈夫吗?刘云看着脸被电脑屏挡住了的牛青青,青青丈夫也是领导,前些年,青青上班喝的高级咖啡,吃的上好酸奶,都是别人孝敬她家的。那时她们都年轻,两个人的聊天还是女人对女人,年轻的女子与另外的年轻女子,她们聊男人,聊内心的感受。青青说过她与丈夫的状态,不打也不闹,平时各睡各屋。钱可以随便花,爱,比较难。

  今早,她给小吴馆长的礼金卡,应该是别人给了她家,她供给吴馆长,吴馆长拿回去给老婆,老婆再孝敬给她单位的头目,头目再给小情人,小情人又与某人有关系……循环往复,会不会有一天,这张卡又回到青青的手里?——很多人忙忙碌碌,大家不过是一场搬运工。想到这,刘云笑了。

  青青不理她。手指的敲击,让劣质键盘响得噼里啪啦的。刘云促狭,说牛主任,你们要评的这个“四四四”,是哪四四四呢?

  青青说自己查。

  刘云低头用手机一查,还果真有。当上了“四四四”人才,月月涨工资,一生吃用不尽啊。不过,青青家的日子已经那么好了,她还这么玩命,人啊,真是说不清。刘云知道她的心思,当上四四四,只是一个附加,青青的目标,是直取新成立的那个中心主任,当上了那个主任,才是真正的核心。

  发票啦,发票啦,晚上七点票,人民剧场!办公室小杨在走廊扯着脖子喊,她在挨屋发票。到了刘云这儿,问:刘姐,你去吗?

  刘云说不去。停了一下又加一句:我晚上有事儿。

  补一句谎,表明刘云并不像她自以为的那样理直气壮。小杨知道她在撒谎,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扯了谎,不去,不去夜晚的剧场填空儿,看那一点也不好看的戏。这样的拒绝,像犯罪,也理亏。

  青青接过票来说,票多吧,我要两张,晚上跟我家老梁一起去。

  牛姐,你家老梁对你真好。

  青青哈哈笑了,那笑声,跟马丽一个分贝。这表明,她们的人生都在春风得意中。

  大家每天演戏撒谎,刘云的谎言是为了少受罪,青青则是假积极,表演她多么热爱工作,支持本单位的工作。她家老梁,根本不会陪她看什么戏,连平时买东西,都不陪她。她这样多要一张票,无非是演给同事看,也演给小吴馆长看。而真正到了晚上,剧场里如果大家凑到了一起,她一定会哎呀一声,说她家老梁今天太忙,忙得还没有下班呢!

  看戏本来是享受,可弄了几十年,现在的晚上看戏成了任务。没有真实的观众,没有票房,刘云常常质疑这样戏曲生产方式,包括单位存在的意义。她跟武红讨论这些,武红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探讨这个,大家本来看你就不正常,你若再这么说,更像精神病了。

  她们才精神病呢,她们全都有病。

  刘云把椅子向后靠了靠,两腿搭上桌子,这个电影中黑帮老大的坐姿,她放肆地用了。有点虚张声势,也有点破罐破摔。

  马丽一阵风似的从走廊飘过,她是去吴馆长办公室请示工作了。看个戏,也要请示汇报。马丽花哨的灯笼裤,像一只芦花鸡。这个单位的女人,不做头发,不看电影,不穿时尚裙装,也不怎么抹口红。她们基本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是馆长叫干啥就干啥,跑来跑去。

  四 

  快下班时,刘云收拾东西,一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忽然,办公室小杨又挨屋通知,吴馆长召开紧急会议,要传达上级的一个精神。

  是安全生产。

  文件内容很长,吴馆长亲自念。刘云无聊,又开始东张西望。椭圆桌坐着一圈人,都是随遇而安的表情。椅子背很空,没有靠垫坐着非常的累,刘云劝自己,再累,不就是开个会嘛,坐着,总比站着强。吴馆长念累了,撂下文件,擦了一把汗,山中之王一样傲视一圈,心想我一个人念,你们享受着听,便宜死你们啦!

  安全的问题,那些水利,电力,应该是重中之重。群艺馆,一个三层的小破楼,几十号人天天蹲里面就是玩玩电脑喝喝茶,有什么不安全的呢?若要注意,只是下班时,拿单位当自家一样,把电源都关掉,就没什么隐患了。

  一股劣质脂粉香,是牛青青那儿传来的,她刚才听说开会,就掏出粉饼到脸上扑了扑。这么有钱的女人,依然用地摊货。青青不挑剔,她差不多是有什么使用什么,比如她家里有人送LV包,她就拎LV包;单位发便宜的旅游鞋,她就穿那双丑陋的鞋。这一点,马丽跟她差不多,一只马尾从二十岁,梳到了五十岁,省事儿型人生,浑身上下,除了那条扎马尾的皮筋儿,再找不出一件女性饰物。她们的表情都很素,这么枯燥的文件,能一直伸着脖子听。刘云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是一枚亮晶晶的钻戒,切工不错,反着五彩的光。指甲也细细修过,淡粉色。手没有长期被洗碗水泡过,显得很年轻,没有一道道的青筋。头发,也是干净的,不管她多么不热爱这个地方,每天来,都要把自己打整好,收拾得像个女人。

  像女人也没用,照样没丈夫。她们背后说。

  你们倒是有,看看你们,活得多省事儿。头发爆着就爆着,油着就油着。说上班,穿上衣服就走,连鞋子也不必考虑。这么省事儿的活法,难怪每天嘎嘎笑个没完,轻松啊!刘云心里反驳。

  五 

  回家开门时,那两粒黑豆是盯牢自己了。刘云索性后退一步,像早晨闯入小吴馆长办公室那样,对着二号门,突然大声地叫:小文!

  黑豆女人应声从门后出来。她姓文,丈夫姓武,她们是城中村的受益者。每天,丈夫上班,儿子上学,女人天天家里坐。分得的三套房,值千万。黑豆女人已是千万级富婆。

  打界(大姐)。小文对着她说。

  腻舔舔瞎板儿枕造哩(你天天下班真早哩)。

  刘云说不早了,单位没食堂,我得回家吃晚饭。

  拶哩,晌板儿还灌饭?(咋哩,上班还管饭?)

  她们群艺馆中午只是有外订的盒餐。吃不好,刘云现在早饿了。她说管也吃不饱。

  黑豆女人问:打界,我吻腻,你假打革,卧怎抹号就看不捡塔哩?(大姐,我问你,你家大哥,我怎么好久看不见他哩?)

  农村女人朴实,又一次忍不住好奇。

  这一回,刘云有点臊得慌。住这么久了,再撒谎,她都不好意思。可是也得继续,她说哦,他得回去照看他妈。他爸他妈年岁太大了,动不了。说完这句,逃一样回屋了。对这个问题,她问一次,她就这样答一次,像坏学生抄作业。

  刘云脱鞋换衣服,洗手。然后,她没有去厨房,而是坐到了书房。老苏今天不会来了,昨天她的斥责,估计他的脸皮够养上半个月。

  坐到书桌前,发了一会呆, 伏下来,打算写一篇日记。刚拿起笔,有个陌生电话打进来,一接听,是一个久不联系的女干部。刘云记得几年前,群艺馆举办一个什么大赛,她为女儿来过她们馆。她女儿还获得了名次。

  女士报告给她一个好消息,她说她的女儿,已经留在北京了,户口也落上了,单位是一个中央级的院团。

  留在北京?还落上了户口?刘云记得她的女儿是学古筝的,学了十年,也才识得简谱。前年听说去英国留学一年,就有了研究生学历。腾挪几下,留在了北京?真了不起。刘云吃惊着。

  女士说,我现在和女儿一起住着呢。我打算回去卖两套房子,来北京,先给她买一套。我们以后养老,也来北京。北京这里养人呢。

  那,你现在还用上班吗?刘云问。

  一个区机关,能有多紧呢。

  你陪着孩子一直在北京?

  肯定得这样啊,别看她三十了,还是孩子,我不陪着不行。

  刘云静默了,她想,你给我打电话,是就为报告孩子留在北京吗?

  女人接着说,她爸也来北京了,到上级单位帮忙,能帮四五年呢,一直帮到退休。我们一家三口,就不分开了。

  刘云有点蒙,她们这么得意的日子,人人都非常得意的日子,为什么要告诉她呢?她犹疑着:你是不是,要找马丽?

  马丽是当年的评委之一,她女儿获奖,马丽有功。

  女士说我找牛主任,想要一下她的电话。听说她去艺考中心了。

  灵通啊。青青还在努力中,她们已经闻风而动了。

  女士说,她女儿户口也落下了,工作也站住脚了,接下来,该拼名气了——你们艺考中心会聘请一些特约专家的,牛主任不知好不好说话。

  刘云说你女儿拼名气,在北京搞多好呢?

  不行啊,她资历还浅,北京这儿平地太陡,得先从各省来……

  后面的话,刘云就听得飘忽了,她在走神儿,这个女人得花多少钱,凭什么本事,把女儿办去了北京,还落上了户?这样想着,她竟像傻黑豆女人一样,直通通地问:办这些,你花多少钱哪?

  花多少钱也得办!女人说。现在钱这么毛,留在手里是傻呢,办工作,办户口,钱就变成了工作,户口,北京的户口值钱啊,像房子一样,不但保值,还增值呢!

  这样犀利的想法,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刘云家的夜空。与此同时,她的屋内,真的掠过了一道黑色闪电!刘云吓得妈呀一声,她说这是什么呀,刚才接手机是踱步在客厅,现在,她嗖地一下蹿进卧室,关上了房门。

  只听那东西扑隆扑隆地在客厅里乱飞,乱撞。是鸟儿?燕子?刘云把门拉开一道缝儿,只见那黑色的小闪电,小飞机一样俯来冲去。刘云吓麻爪儿了,长这么大,她也没见过这东西。她是北方人,不知道那东西叫蝙蝠。门缝儿不敢开大,只见那黑色的小闪电冲累了,冲不动了,才在客厅的棚顶一角,消停下来。

  刘云的眼泪都下来了,她把电话打给武红。武红说,这下知道没有男人的害处了吧?遇到点事儿,还是得有男人。安安心好好找一个吧。不过呢,我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你先找一下老苏吧。

  找他?刘云赌气地挂断了武红的电话,心想,找他会以为我是在求和呢,更得意了。找他还不如找黑豆。

  刘云奓着胆子,走过客厅,像穿越敌人的战场。她怕那只黑色的闪电,袭到她头上。缩头耸肩,快速开房门,走到“L”的直角,边敲二号门边喊小文,小文。黑豆女人像是专门等她一样,一下就打开了房门。问她:打界,什么史?(大姐,什么事?)

  她已经眼泪汪汪了。说家里进了东西。

  黑豆女人勇敢,说卧咸看看(我先看看)。

  就随刘云进屋了。

  她们俩都小心翼翼,刘云又躲进卧室。黑豆女人伸脖看了看,明白了。她说以为是蛾子,要是蛾子她就能弄死。可棚顶壁角上的,是蝙蝠!

  刘云一下就吓软了,怪不得像耗子披了件大氅呢,实在难看。

  黑豆女人退后几步,说不沾。不沾就是不行的意思。她回家把丈夫叫了过来, 小武先生穿着线裤——看来是躺下了,被从被窝儿叫起来的。他不言不语,观察了一下说,给我一个扫把,再给我一双手套。

  小武从前种地,现在是小区保安。他的行动狠准有力,只一下,再一下,两只胳膊抡圆了,那东西就掉到地上了。披大氅还仰躺着,真吓人。小武抓在手里,眼睛看着刘云,意思是要不要把它捏死?

  刘云歪着身子,半边脸对着小武,说别别,让它出去就行了。

  她太怕这类东西了。

  小武捏着它,像抓住一个黑球,一手拉开纱窗,一手一抛,那东西便生死由命了。

  黑豆夫妇热心,他们又把刘云的屋,仔细察看了一遍,纱窗闭合很好,蚊子都进不来,这个比燕子还大的蝙蝠,是怎么进来的呢?刘云恐惧地望着房顶, 黑豆女人临走,说:打界,腻又福哩。

  大姐,你有福哩。

  刘云心下感激着女人,心想刚才差点没被吓死,能有什么福呢?这样想着,她去冰箱取出了一盒水果,又到衣柜,拿了一件挺好看的丝衫,她打算去她们家,答谢。

  户型小,不通风,大半夜的,两口子还开着门,对坐在小炕一样的沙发上,唠嗑儿纳凉。他们膝盖对着膝盖,脸对着脸,也许是议论刚才的蝙蝠,也许是在说什么家常,脸上是那么满足,安详,幸福。刘云忽生心痛,这样的夫妻,这样的表情,这份幸福生活,只有小时候,在父母的脸上看到过。如今,已经很久很久了,没有体味过这份人情。刘云没有绕弯,走上前献上心意,黑豆女人收下了水果,丝衫坚决不要,她说摁闷绑点儿忙,可补使伟了要懂芯儿底!(俺们帮点忙,可不是为了要东西的!)

  再说了,那样的衣裳,俺也穿不惯!

  六

  回到屋的刘云,许久许久都没睡着。她默默地洗脸,默默地刷牙,默默地躺到床上,然后,默默地想一些往事。黑豆夫妇盘腿对坐的场面,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女阿Q了,多少次,还嘲笑人家说话不在板眼儿上,没有文化。阿Q不就嘲笑城里人煎大头鱼不放葱段放葱花吗?五十步笑百步,现在是倒过来了。黑豆女人的踏实幸福,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有了,不仅仅是女人男人的问题。武红劝诫她找个男人过大家眼里的正常日子,什么样的日子是标准日常呢?青青的丈夫只出钱不出爱。马丽呢,她那位只出力不出钱。刚才打电话的那位,女干部,她倒是驭男有术,抓取到这样的全科丈夫,出钱出力还出爱,为老婆孩子营造了人间天堂……可惜,生活是无法照抄照搬的,过去了,就回不去了 ,永远无法回头,这就像,人体离开了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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