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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前往苏北的告别

严前海

  现在,刚劲、凌厉又信心百倍的奥迪Q7,沿着G15高速路,穿越苏通长江大桥。

  每过长江,他的眼前总要浮现渡江战役,浮现他童年和少年时代,从搬板凳到踮起脚尖,往柜子里的最上层摸,拿下来,偷偷地打开他父亲珍藏的布包,在那些勋章之中,就有一枚沉甸甸的渡江战役纪念章。上面有帆船,有几条曲线代表滔滔长江,有战士,这个战士站立船头,抓着一把枪,侧身向前。这让他产生幻觉,好像此时过江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

  宽大的车体内独自一人。宋敬树,东华戏剧学院的教授。他内心大陆正在遭受没顶洪灾的浸泡。过不了多久,嫉妒他的人终于有了嘲笑的口实,恨他的人终于确信报复自有天命。他六十九岁,经过近一年偶尔低烧、时不时乏力、间或冒汗和夜间惊醒的困扰之后,四天前他走进医院,查出在他体内的一个部位,在它的边缘,生长出致命的组织,它们以毫无征兆的方式行军,直至他决定要正视一下身体了,才发现它们已经脱落进胸膜腔。

  呼口大气。面对这个组织向血液发起的进攻,人的抵抗似乎找不出太多的卓有成效意义——如果生命的意义只在延长生命,那么生命中的那些超级密码们,诸如创造中的自由,诸如意识的黏合胶、时间与空间的非连续性这些概念游戏还会那么富于魅力吗?按照现代医学和进化论合谋后的结论,人类的身体进化是以万年为单位,可是工业和科技直至娱乐和注意力经济发展得太快了,人的身体进化还没有适应过来,于是疾病丛生,宋敬树就是这样的一个失败的活体组织。

  但从他的外表,就别想看出什么,他的脸色依然红润,眼神看人依然有种居高临下的劲头,粗壮的眉毛让人联想到罪犯藏身的森林地带,高耸的鼻梁好像急于向人证实他是康巴人的后代——谁能知道呢,他的身体依然有种蓄势待发的冲动,在过长江的大桥上,他还想过在江北的一座城市里,购买与陌生异性短暂相处的刺激——性嘛,照道理应当是主食,但常常沦为甜点。也许这种刺激还算得上一次非正统的抵抗。不过,由于天色犹明,那些诱惑人的灯光还不到发出百丈光芒的时刻,于是他的Q7还是雄赳赳地越过那座临江之城,发动机低沉地踩着自己的节奏。

  望着窗外,他读出苏北大地的苍茫,而他脑际浮现出苍茫这个词时,他对这个词并不信任。苍茫已被驯服。

  医生半是建议半是命令他要住院了。他关心的是他如果待在医院里,还能活多久。纵然从概率上讲超出医生判断的时长绝对会有,但医生给出的时限大致是没错的。认真地配合治疗,他可以有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如果突然来了并发症,诸如心肌梗死什么的,算例外,而他的心脏时不时地不舒服也不再是什么秘密。

  去到医院,所有的努力都是在和死亡抗争,但实际上却在说:我去死亡。

  待在住宅里,听上去死亡会来得更快,因为没有那些设备的帮助,没有戴眼镜的医生和来来回回的护士走动,但效果却是:死亡在哪里?为什么见不到它?

  这位当年还是研究生刚毕业不久的姓单的医生,治疗过他母亲血中淀粉酶快速升高的急性胰腺炎、胆囊炎、间质性膀胱炎、伴有呼吸急促困难和意识障碍的肺炎——每次他母亲住院,医生都要对他说,你母亲这么大年纪,恐怕不行了,顺应天命吧。他母亲总能越过死门关,紧紧地抓住生命的绳索,向上攀登。外表上,他看不出母亲有什么顽强坚韧的行动啊。他们没有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这是他做事不到位,宋敬树想,我为人刻薄,命该如此,至于您嘛单医生,您也大变样了,您恐怕看不成多少年病人了。单医生鼓励他说,这一年半两年的治疗,会比较辛苦,但谁的岁月,不是争取过来的?只是我们的身体没意识不关注这件秘密罢了。十多年不见,单医生哺育出一个尖尖的头顶,在医院那冷峻的白炽灯下闪闪发亮,见过他以前长发茂密、标准国字脸的人会为现在的相遇想到喜剧小品。

  嗯,这一年两年嘛,他可以嗤之以鼻。他已经不太在意此类的得失。他看到太多的人在这种时间上徒劳无功的可怜相。他也要加入这支走向虚幻的大军吗?悬而未决。

  如果真有得失的话,很可能是,他还有什么大作没有完成吗?波托茨基伯爵那时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赶紧隐居起来,用他人生最后两年修订完成《萨拉戈萨手稿》(最后还是有点匆忙了)?他只是不想想得太多而已,稍微比较一下他就会打个战,相比于麦尔维尔、曹雪芹、《卢克塔尼亚人之歌》和埃斯库罗斯,说都不用说,他算是彻底地辜负了时代啦——在写作上,他越过的时代是多么的独一无二啊,如果用他发表作品的时间算起,他已经用笔和这个时代相处了四十年!

  好吧。他抵抗此类对自己过度不利的联想,诸如艺术创造,就是勇气的试金石,一个人若有勇气,他必定会激发起神也要惊叹的才华,莎士比亚并不知道他会不朽,你要去碰啊碰啊。不,不。他不想亏欠。清账的时刻到来了,他极力逃避若有所失这种应是人类有闲之后精神阑尾炎病症的追猎。

  他独自驾车回苏北一趟,就是想跟他的父母道个永别。

  他的父母已经浅埋在苏北大地上,埋的还是他们的骨灰,不是他们的肉身,他为此总觉得愧疚,进入泥土的腐烂好像才是死亡应当的本性,只要骷髅还在,人就不是真正的消失。道理上讲,死亡之后人的一切实在不复可以求证骨灰与骨头之间有多大的不同,毕竟烧成灰也不是末日,古希腊的英雄们像赫克托耳死后就是在干柴烈火中被追忆的,骨灰干净而且易于携带,还可以放在嘴里品尝它平和的味道。

  他的父母生下五个儿子,他是最小,他的四个哥哥也都在自然伟大进化的导演之下,一一死去,按序谢幕。他送走他最后一个哥哥时就知道,该轮到他了。上苍正在收走他的时间。不过,到来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早上十多年也许二十年。他曾经以为母亲只能活六十岁,可是她跌跌撞撞竟然活到了九十八岁。母亲的寿命曾经是他无限的信心。不是母亲欺骗了他,而是他没有分清事实与假设。如果他活到明年,七十岁,死时的岁数在兄弟中要算他是最小的了,哼,以一串并不骄傲的数字了结嘛。

  这个数字没有值得深究的价值,哪怕他是父母膝下五子之家死亡光临时光阴累计的最小数,但基本上可以肯定,他是他们中见识最广的人。最终,人毕竟需以质取胜,本来数量就是一伙为质量牺牲的将士。

  他走过二十几个国家和非国之地,亲眼看见北极熊拍死晒太阳的环海豹,享受它的肥厚脂肪时转过头望了他几眼的场景——那是不屑于交流的目光,为了去南极,他顺道去了秘鲁、智利和阿根廷,站在马丘比丘上俯瞰过乌鲁班巴河谷,看到历史另一种愚钝的真实面目,其中在英国待的时间可以用年计,在布莱顿海滩寻找格林小说中平基杀人的地点,在法国布列塔尼的漫长海滩上,虚妄地倾听法兰克人和撒克逊人矛与盾强烈的撞击声,他坐过十四小时枯燥的车从乌干达首都坎帕拉出发,在基德波谷国家公园见识过象群像群山一样地移动,被这种沉默的生命现象深深感动,他也无意间赶在ISIS之前,进入过巴尔米拉博物馆,草草地浮掠那些希腊人、阿拉伯人、犹太人、罗马人、波斯人留下的雕塑,而当他听到因为退休的博物馆长哈立德·阿萨德拒绝说出珍品藏匿之地接受了斩首之邀,感触自成风景,美国城市他待得最久的是芝加哥,在那里,他们把芝加哥剧院称之为芝加哥“无畏的心”,更别提甘肃的张掖黑水国和敦煌飞神乾闼婆和紧那罗,目睹过藏人丧葬场景,钻过贵州和云南神秘遥远的溶洞,他还可能是一起上过床的女人数目的家族纪录保持者(他无从证实,他很有可能小看了他那些彪悍的侄子们,他和他们中的大多数几无交往,侄女们的印象也不鲜明),同时,他也是可以将大脑中的奇思乱想的东西优美地付诸文字的家族的能干成员,中国有名的男女演员还会大声地在舞台上根据这些文字虚张声势,虽然那些文字过几年大概率事件是再无痕迹可寻,更不会有几个人去关注,但它们依然是生命昂扬的风貌,难道不是吗?纵然它们没有达到他预想的生命高度,纵然还找不到一部可以打动两代人以上的作品,纵然不能有《等待戈多》那样在哲学、宗教与文学边缘滑行的界碑,可仍然在生命不必考虑死亡的日子里,被赋予了非同一般的光晕,是的,魔术符咒,既是他保护自己的铠甲,也是他征伐世界的武器。他怀念他大哥谈到他文字时那种得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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